提到毛彦文的名字,很多人并不熟悉。作为动荡民国时代的女性,她年少时为表哥逃婚,又被背叛,伤害持续一生;拒绝过已婚男士的痴恋,又为事业嫁给几乎年长一倍的老者……她受过新式教育,是中国第一位留学女博士,后来从事教育和慈善事业。晚年,她说,“我是一个平凡的人,所写的都是平凡的事,俗气中有几件突出的记载,乃时过境迁,也成了平凡的了”。
这位自称“平凡”的女性,却做出过很多不凡的选择。爱情始终不是她的唯一。表哥因她强势恐不能驾驭,她也确实如表哥所想,有所坚守,有所热爱。
毛彦文,小名月仙,清光绪二十四年(1898年)出生在浙江省江山县的一个乡绅家庭中,祖父经营布店。父亲毛华东本是秀才,后弃举从商开设布庄和酱园,成了一位成功的商人。
毛彦文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,其兄在五岁时因病夭折,母亲再生的五个孩子均为女儿,在传统的家庭中没有地位,为了取悦丈夫、公婆,母亲甚至主动为丈夫纳妾,却依然饱受冷落乃至身心虐待。这使年幼的毛彦文立下做自立新女性的决心。
闭塞保守的江山县那时还没有为女子设立的学校,父亲毛华东在家中开设私塾,给八岁的毛彦文和附近人家的小女孩请来先生启蒙。1911年中华民国建立之后,全国大小学校停课,许多在外读书的学生纷纷回到家乡,开办女学。毛彦文便在这样的潮流下进入了新成立的西河女校,接触到新式教育。上学期间,杭州掀起了天足运动的热潮,毛彦文反对妇女缠足这一旧社会陋习,在江山县天足运动会上台演讲并捐赠了一个银圆,因背不出讲词却能从容下台,颇受欣赏。从此,毛彦文在江山县变得小有名气。
毛彦文虽然被允许受教育,但同当时许多女性一样,也有过婚姻被包办的经历。
她六岁时,彦文的父亲在生意场上的朋友方耀堂,看中了聪明伶俐的毛彦文,有意提亲,毛父答应了,在方家的两个儿子中选择了方国栋。
毛彦文在西河女校读书期间,学校的青年师长向学生传递了许多新知识。校长毛咸就曾告诉学生,“你们还没到结婚年龄,等到那时,再向父母表示反对,要求解除婚约。这是家庭革命”。从此,“家庭革命”“解除婚约”就在毛彦文内心种下了种子。
而且,青年时期毛彦文已有了心上人,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朱君毅。
(朱君毅原名斌魁,字君毅,是毛彦文母亲的胞兄朱筱村舅父的长子)
民国初,各级政府为推广小学教育,需要培养大量师资人才,女子师范学校成了许多女性接受现代教育的途径。1913年,未满十六岁的毛彦文乘此机会,虚报了年龄,参加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讲习科的考试,因成绩优异被保送免费入学。又因相貌也佳,毛彦文成为了“杭女师之花”。
但是,方家不放心已经订婚的毛彦文在杭州求学,要求提早把毛彦文娶进门。家人向毛彦文瞒下了这件事,以其他名义将毛彦文接回家,父亲软硬兼施逼女儿答应:“方耀堂刚去世,我们便要赖婚,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的,我会被人责骂,你非嫁过去不可……”
毛彦文与从小一起长大,正在清华读书的表哥朱君毅商量对策,在成婚当天上花轿前逃跑了。
一时间,当地谣言四起,有人议论毛彦文与表哥朱君毅的私情,在背后指指点点。很多人更是称女孩子不应该去洋学堂念书,会被教坏。逃婚事件从江山县传到了浙江省,有人借其热点写了虚构小说《毛女逃婚记》(可见蹭热点早已有之)。
再回到家时,毛彦文喊“爸爸”,父亲不理会也不责骂。母亲则流泪:“月仙,你把我们面子丢尽了。”订婚一事好歹是过去了。毛彦文顺利回校继续上学。
毛彦文回到学校后,朱君毅不断来信,希望能与毛彦文订婚,毛彦文却表示反对,“为了方家事,江山人都认为我们两人有不可告人的私情,如果订婚,不正落实这项谣言;近亲结婚,对于遗传有害;我的学历太低,不如他将为留学生,前途无量”。
此信去后,朱君毅反驳:“第一条,就是因为我们相爱,才向方家毁约,人言何足畏哉;第二条,有爱情,遗传不会坏;第三条,我较他年轻,将来成就未可限量。同时他立下誓言:我们的爱情犹如郎山(江郎山)须水(江山有名河流),亘古不变。”
朱君毅告诉表妹,自己已给父亲去信,请他向毛彦文父母提亲。两方父母经过了逃婚的风浪,也深知儿女的意向,两家家长便替两人举办了订婚仪式。双方父母本想让他们先成婚,但两人因忙于学业拒绝。
1916年夏天,朱君毅毕业,由清华大学赴美国留学,毛彦文则考往浙江吴兴的一所教会学校——湖郡女校。
朱君毅在美频繁与毛彦文通信,其间,朱受好友吴宓所托,让毛彦文代吴去相亲,见到了后来吴的太太陈心一。毛彦文当时写信给吴宓,讲了自己对陈心一的印象——传统旧式女子。吴宓依然选择了与陈心一跨洋订婚。毛彦文在实际上做了两人的媒人。但后来,她却也在客观上导致了两人离婚,这是后话。
(吴宓是清华大学的教授,与陈寅恪、汤用彤并称“哈佛三杰”,是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拓荒者)
三年后,五四运动爆发,学生游行的热潮很快从北京扩展到全国,毛彦文在湖郡女校三年级在读,教会学校对学生看管很是严格,禁止游行抗议。毛彦文积极参加游行、演讲,与同学一起罢课反对学校的禁令。1920年,中国大学进行着教育改革,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为首,逐渐开始招收女学生。毛彦文从湖郡女校毕业后,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,获得了免费入学资格。
毛彦文与未婚夫朱君毅始终保持着书信联系。朱君毅于1922年回国,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,毛彦文便从北京转学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,主修教育,辅修社会学。当时,毛彦文与朱君毅相约见面共游,朱君毅带她见了吴宓,吴亦在东南大学任教。
当时毛彦文不知道的是,吴宓其实已对自己暗生情愫。因为朱君毅曾把毛彦文写给自己的情书拿给吴宓看,毛彦文在信中的诗词才华引起了吴的欣赏。或许碍于自己已有家室,毛彦文又是好友朱君毅的未婚妻,吴并没有表达这份情感。
但第二年,毛彦文收到了朱君毅的退婚书。
朱君毅在信中称,“虽然青梅竹马,只是小儿玩闹,彼此间没有真正的爱情;近亲不能结婚;两人性格不合”。
当年,两人浓情蜜意时,朱君毅以家乡须女湖、江郎山为证,写下“须水郎山,亘古不变”的誓言,与毛彦文即使是近亲,也坚持结婚,“有爱情,遗传不会坏”。此时却一改往日论调。真相其实是朱君毅移情别恋,爱上了汇文女子中学的十七岁学生成言真,成言真漂亮且温柔乖巧,与毛彦文的独立强势大为不同。恐怕朱君毅所说的“月仙(毛彦文小名)如此厉害,我怎能驾驭她?”才是退婚真相。
青年时期的毛彦文(中)
毛彦文在日记中写下“二十余年来,我只爱你一人,不,只认识一个男人”,“现在他的无情致所有对他的美丽幻想,完全毁灭。我感到自身已无存在的必要,我全部身心崩溃了”。
1925年,朱君毅与程言真结婚。27岁的毛彦文则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。
毛彦文与朱君毅分开后,已婚的吴宓正式开始了对毛彦文的柏拉图式苦恋,这段恋情一度在北平知识界流传。“吴宓苦爱毛彦文,三洲人士共惊闻。离婚不畏圣贤讥,金钱名誉何足云!”
1928年8月4日,吴宓改变原本前往广州的计划,改道去了杭州,看望因退婚倍感伤心的毛彦文。毛当时是浙江省民政厅的职员,两人在湖滨路七街一号相见,吴宓住在毛彦文家附近的沧州旅社,受到了毛家的热情招待,他在毛家吃晚餐,与毛彦文畅谈许久。
对于这次见面,吴宓在日记中记录下当时的心情:“南下一行,许多事情都令人失望,只有与毛彦文畅谈这一件事令人快慰,我对毛彦文更加‘爱重’了。”
后来,吴宓为创作小说《新旧因缘》,联系到毛彦文,请求她提供与朱君毅的往来书信,作为自己创作人物的参考。毛彦文答应了,吴宓便约定暑假前往杭州与毛彦文再次见面拿信。
1928年7月29日,吴宓瞒过妻子前往杭州与毛彦文见面。一周后,吴宓处理完事务再次前往杭州,毛彦文到车站来迎接吴宓,两人共游西湖,也曾共撑一把伞。吴宓受雪莱的影响,在行为上秉持了中国传统孔孟儒家的止乎礼义、非礼勿动,内心又充满了浪漫的泛爱情怀,虽未出格,对毛彦文的感情却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深。
8月21日,吴宓在杭州逗留将近一月才离开。吴宓在分别前写道:“月色黄昏,黑波摇曳,四岸灯火,景至凄丽……这次与彦相聚,十分欢乐舒适。”8月22日返回北京前,吴宓与毛彦文曾再次泛舟西湖,这也是两人最后一次共游西湖。
吴宓回到北京后,妻子陈心一阅读到丈夫的南游日记,知晓了吴宓与毛彦文的交往。陈心一得知丈夫移情别恋,私下写信联系了毛彦文。毛彦文回信表示自己对吴宓只有感激和友情,没有爱情。
因对毛彦文的这段情,吴宓陷入了自我矛盾中,常常梦中醒来,想起自己的婚姻与对毛彦文的感情,“无论是邪魔还是正道,是妄想还是相思,终属不能摆脱”,虽爱慕极深,但必定用理性自制,这样的爱情是“柏拉图之爱”。
后来,吴宓帮助毛彦文谋得了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英文教师职位,毛彦文拒绝了。吴宓想要与陈心一离婚,陈心一不同意,并明确告知吴宓不该与毛彦文结合,毛彦文听闻后也写信寄往北京,反对吴宓离婚。
吴宓给毛彦文写了长达六页的书信,讲述了自己的痛苦和对再次相见长谈的渴望。1929年2月9日,吴宓不顾妻子反对,再次前往杭州见毛彦文。
这一次相见,毛彦文表示如果环境迫使非结婚不可,自己只愿嫁从未结过婚的男子(从她之后的选择来看,这只是一个拒绝的借口)。
吴宓从这拒绝中感受到的却是:毛彦文的回答极为坦诚,我更爱她了(“彦倾诚以对”“谈毕,宓益爱彦”)。又过了七个月,吴宓拟好《离婚声明》交给了陈心一,对吴宓已经失望的陈心一签了字。
在情爱中几经波折,但在学业上,毛彦文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。得到美国密歇根大学Barbour奖学金后,她选择前往美国留学深造,学习中等教育行政和社会学。
毛彦文到达美国后的第二年10月,吴宓前往英国牛津大学。未婚的两人在异国又有过一段交往,但两人之间一直没有就婚姻达成共识,最终没有结为夫妻。
1932年,毛彦文获得了硕士学位后回国,在上海诸暨与复旦大学执教,并负责行政工作。三年后,毛彦文做出一个令舆论哗然的决定,嫁给了六十五岁的前北洋政府国务总理、慈善教育家熊希龄。
毛彦文曾与同学熊芷一起参观熊希龄主办的香山慈幼院——当时国内最完善的慈幼教育机构,发觉慈幼院是她渴望的事业。而熊芷的父亲熊希龄在丧妻后一度悲痛消沉,无心打理慈幼院业务,毛彦文便前来帮忙管理,称熊希龄为“老伯”,视其为长辈。
后来,熊芷开始请人鼓动父亲向毛彦文求了婚,熊希龄给毛彦文寄去了多封书信和诗词。在毛彦文一方,怀着孕的熊芷也去劝,“您可怜可怜我吧......我是来欢迎您加入我们家庭的”。
1935年2月,熊希龄与毛彦文在上海举办婚礼,《申报》报道:“前国务总理熊希龄氏,现年66岁,悼亡四载”,“毛女士为留美女学生,任大学教授,芳龄三十有八,红颜白发”,前往观礼、道贺的人极多,“汽车塞途,极一时之盛”。
(毛彦文与熊希龄的结婚纪念照。夫妻两人相敬如宾,毛彦文没有生育)
熊希龄曾说:“与毛女士的结合完全为事业。”
而毛彦文在后来提起,与熊希龄成婚的原因之一,是“当时反常心理告诉我,长于我几乎一倍的长者,将永不变心,也不会考虑(女方)年龄,况且熊氏慈祥体贴,托以终身,不致有中途仳离危险”。这句话出自朱君毅去世后毛彦文的悼文《悼君毅》,可见朱君毅退婚一事,给她的影响是持续一生的。
吴宓听闻毛彦文与他人结婚后,仿照歌德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的文题,发表了名为《吴宓先生之烦恼》的组诗,中有:
“奉劝世人莫恋爱,此事无利有百害。
存衷扰攘洗浊尘,诸天空漠逃色界。”
毛彦文晚年回忆自己与吴宓的这段情感写道:“吴君是一位文人学者,心地善良,为人拘谨,有正义感,有浓厚的书生气质而兼有几分浪漫气息。
“他离婚后对于前妻仍倍加关切,不仅负担她及他们的女儿生活费及教育费,传闻有时还去探望陈女士。他绝不是一个薄情者。”
她还用更直白的话亲口否认与吴宓有过恋情:“他是单方面的。是书呆子。”
事实上,两人分明短暂交往过,晚年的毛彦文,似乎把那段远程的模糊恋情作为吴宓单方面推动的结果。从资料来看,吴宓的这段痴恋似乎始于对表哥倾诉爱意的毛彦文,他爱上的是一个身在对别人的情感中的女性,不知他是否把自己代入了朱君毅,认为只要与毛彦文在一起,就能体会到同样热烈的情感。这恰是一种错位的爱恋吧。
熊希龄成婚四年后,去世了,时年四十岁的毛彦文后来一直未改嫁。她继承了丈夫的慈善事业,任香山慈幼院院长,欲尽自己之力,重整慈幼院,造福孤寡,肩负起香山孤儿院教育、技职推广、师资培训等重任。又在桂林、重庆、香港、上海多地奔波,筹资创办多所慈幼院分院。
吴宓在熊希龄去世后,又重新开始了对毛彦文的追求,毛彦文也未回应,后因寄信不断,她只得从吴宓寄来的信中剪下字,拼成“决为熊公守节终身,祈宓勿再接近”一句寄还。
1949年4月,毛彦文前往中国台湾,停留一年后前往美国谋生。后来的十余年,她遍经辛苦,换过许多文字、教育类工作,在中国台湾与美国间奔波,最终重返台湾定居,继续从事教育事业,直至退休。
1987年,毛彦文完成了她的自传《往事》,她说:“碌碌终身,一无所成,少年抱负,无一实现。此生有三分之二岁月在悲苦坎坷中度过,复遭国事蜩螗战乱频仍,社会动荡,居无定所,幸来台定居后得平静度过二十余年。乃近年来,台湾局面起了变化,暴戾之气,弥漫全岛,能否在此安度余生,难言之矣!”1999年11月10日,毛彦文在台北逝世,终年102岁。
主要参考资料:
1.CCTV《见证·影像志: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Ⅲ》
2.吴宓《吴宓日记》
3.毛彦文《往事》
4.戴明桂《毛彦文与民国时期的慈善事业》